金枝与恶狼: 归乡(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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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四下寂然一片。

    抛落的话宛如石沉大海。

    李含章跪伏在地, 没有起身。

    凉彻的晚风吹拂而过,像把细密的梳,扫上她微乱的髻、鹅黄的袄。

    娇小的身躯好似枯叶, 跌在雪般的惨白里。

    在这孤冢之前,全然不合时令, 荒芜而烈艳地生长。

    耳边唯有风动。

    没人回她。

    “嘎——”

    一声鸦鸣突兀掠过, 干哑而刺耳。

    李含章怔了刹那,缓缓直起半身,视线荡过天幕,落向面前的孤坟。

    在她飘忽的醉眼里,天是墨蓝的软缎, 高月与星斗织在上头,像卷晃动的水墨画。

    散发着孤零零的光。

    照耀着孤零零的她。

    “噗。”李含章忽然笑出来。

    好像极开怀似地, 一点弯弧折在眼尾。

    可窄瘦的肩膀只颤了片刻,笑音很快就沉寂下去。

    变成零星的、压抑着的呜咽。

    在她的喉头与舌尖滚动。

    “我这样, 很傻,是不是?”

    李含章抽噎着,将双掌自地面收了回来。

    “婆婆, 你不要取笑我, 好不好?”

    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 委屈地撅着唇、皱起小脸。

    声音又细又轻, 却像一根丝线,将这乱葬岗里空落的风与云都串联起来: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已不在了,可我……还是想这样做。”

    李含章扶着膝, 自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。

    红彤彤的糖葫芦还立在面前。

    没有飘荡的白烟, 呈出一丝莫名的滑稽。

    她打了个酒嗝, 左右摆动脑袋, 在不远处瞥见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。

    李含章走到石边,顶着腕间的哆嗦,弯腰去搬。

    好——重!

    根本就挪不动。

    她摸索着,手指乱蹦,重新扶住石块两端,再去发力。

    重心顿时不稳。

    一个踉跄,跌坐在地上。

    李含章睁着迷茫的眸,看看石块,又看看糖葫芦。

    迟钝的痛逐渐抵达感官。

    可她没有落泪,只用手背拂了拂眼眶。

    “那就在这里说吧。”

    坐在这里同婆婆说,也很不错。

    李含章低下视线。

    她看到一袭月色躺在身前,注视着她的眼眸。

    好白,好亮,好清澈——她第一次拥住梁铮的时候,月色也是如此温柔。

    终于,她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阿婆啊。”她呢喃着,“你是怎样才……”

    “才养出如此好的一个人呢?”

    如此可靠的、善良的好将军。

    如此恶劣的、爱欺负人的坏家伙。

    他是在怎样的时光里成长,又是怎样拔出一身不屈的骨?

    李含章慢慢地蜷起腿,细瘦的双臂搭在膝上。

    “我才见他……的时候,对他、对他讨厌得紧。”

    她埋着头,将下颌挨到臂间,又伸出一只手,在地上徐徐扫动。

    “他个头好高,名声好差,眉、嗝——还是断的。”

    “看上去凶、凶巴巴的,什么好话也不会讲。”

    “他、他还说,他对我没有半点兴趣!”

    委屈的抱怨杂着醉醺醺的嗝,小手也揪着干瘪的草芥,似乎极其不满。

    “我现在看他,还是、还是讨厌得紧。”

    她口中说着讨厌,小巧的梨涡却浅浅地凝在嘴角。

    “他太高、太高了,往我面前一站,什么风都吹不到我身上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风、坏的风、热的风、冷的风……”

    不安的手指停了下来,将那被揪起的草芥按回地面。

    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纱:“已经好久、好久……”

    好久都没有人,愿为她挡下那些风了。

    李含章双颊绯红,不知是酒意还是羞赧。

    她露出一点娇憨的笑,咳了两声,很隆重地拔高声音:

    “梁铮——梁铮他啊,他总是!”

    总是将她,小心又妥帖地护在身后。

    总是将她,从漫无边际的孤独里打捞出来。

    梁铮读出她的苦,来到她的身边,牵起她的手,带她走向喧闹的人世。

    她已融到他的生活里去。

    心跳贴着心跳,骨骼拥着骨骼。

    “嘿嘿。”李含章迷迷瞪瞪地笑,“他、他还凑过来,抱我、亲我。”

    话说完,她眨眨眼,露出一点小女儿的娇怯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她收小声音,却认真而执拗,“喜欢这样。”

    喜欢依赖他、喜欢被他保护。

    喜欢做被恶狼护住的、无忧无虑的小孔雀。

    李含章翻动手腕,去看自己的手掌。

    灰扑扑的泥尘糊上掌心,瞧不出半点矜贵——但与梁铮相比,她依然白皙、细嫩。

    她似是想到什么,眸中的微光像破晓时的星子,慢慢地沉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所以,阿婆,我才觉着你好生厉害。”李含章低喃道,“你是怎样教他……才让他受过那样多的伤,仍有这样好的心肠?”

    她曾无数次与他滚烫的心相依相贴,无数次窥见他累累的伤痕。

    但没有一次——她没有一次去触摸。

    滚滚的泪又摔下来,好似带着温度,灼红了眼眶。

    “阿婆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    她抹泪,慌乱的话语哽咽着。

    “我、我只是、不敢。”

    不敢问他的过去,不敢触碰他曾经的痛苦。

    “可……不问、不问的话,就好像连你的存在,都不能被我承认。”

    李含章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,话语喃喃,在孤冢前回荡着:

    “若我能为他痛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留我一人痛,为他承受那些事。”

    说着,她一顿,好像从自己的话语中获得些许力量,慢慢舒展肩膀。

    她站起身,踉跄着走到那两串糖葫芦之前。

    又一次,极其郑重地跪下去。

    李含章跪坐在那儿,通红的小脸不掩娇矜的贵气。

    “婆婆,嗝。你、你只管放心好了。”

    她颦着黛眉,极努力地想作出凌厉的神情,却因酒意正酣,仍显得软绵绵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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