盘蛇[人外]: 16、伤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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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姜青妤学过舞蹈。四年。

    芭蕾舞、民族舞、形体、钢琴、美术……各式各样叫人眼花缭乱的补习班填满周末和节假日,背着刺有金色丝线的书包,梳起柔软浓黑的发。

    无论走到哪里,转到哪里,她永远拥有最干净的袖口、最美丽的裙摆,最优的成绩、天赋,是老师和邻居们口中最聪明、最漂亮、最最讨人喜欢的女孩。

    那时她有一个家。

    又或许是很多个。

    洁白的大理石地面、蕾丝桌布、花朵发卡、米色墙纸,收纳柜中一排排精致华美的洋娃娃与产自世界各地的水晶球……

    妈妈弯下腰来,一缕长发垂落她的脸颊:“晚上好,我们家的宝贝终于回来了呢。”

    爸爸哈哈大笑着抱着她转圈:“爸爸的小公主,今天在学校里过得开心吗?”

    “放下妹妹!放下妹妹!”刚上初中的哥哥露出酒窝又叫又跳:“让我抱!爸,快点,让我来!”

    那么她呢?

    她也在笑。

    她咯咯、咯咯的笑。

    画面里所有人都笑着,自由的,尽情的,毫无阴霾与怨恨的笑着。

    房子里所有灯也亮着,温馨的,明亮的,从不闪烁或变色的亮着。

    很久以后,自那之后的日子有多少次回看,那其实是她生里迄今为止所享有的最美好的时光,当时却没有知觉。待回过神时,一切的一切,遥远到足以令人恍惚的声音、图像、情感已如泡沫一般破裂了。

    完全消失了。

    如今,她孤身一人,生命里仅剩的事物是演戏,脑海中仅存的角色是黎江。

    ——她是黎江。

    黎江想要跳舞,于是她踮起足尖,开始在寂寥的荒野中翩翩起舞。

    呲嚓,呲嚓,不住摇摆的四肢与衣物共同吟唱。

    噼啪,啪嗒,燃烧的火焰,不由变得震颤又悲壮。

    恰好是在这片广袤无垠的星空下,这个时空,这个地点,姜青妤披散头发,在猩红的月下跳舞,在湖边跳舞,在漫山遍野寂静的大雪中无声起舞。

    一点火星迸溅眉心,好似有一股神秘力量倏忽唤醒了陈安娜。

    困意一扫而空,她一个激灵睁开眼,抬起头,看见身边一条覆雪的围巾,一件抖落的羽绒外衣。

    一件灰色高领毛衣。

    接着是一件保暖内衣,一条绒裤,一条长裤,一只短靴。又一只歪倒的短靴。

    它们如动物的足迹,一个接一个零零散散往前延伸。她莫名变成一个拾荒的流浪者,一个接一个捡起,直至来到终点。

    她拿起最后一样人类文明社会生存必备的包裹,扬起一双带有疑惑且警惕的眼睛。

    而后在一派如烟似水的朦胧白色中,望见一个几近□□的姜青妤,那样轻巧地折下腰肢,身体腾空翻起。

    光源伴随她的舞步移动。

    她将所有力量注入足尖。

    绸缎般的长发旋转拖曳;

    珍珠般白腻的小腿弯折纤细。

    她灵巧地倒地,好似一片将碎未碎的琉璃,一颗快烂未烂的熟果,倏然坠入光影。

    ……无尽的雪和雾落到面上,装点眉目。轻盈的山风吹拂锁骨,塑出裙摆。

    她近乎折翼地在雪中翻滚,一身新旧伤痕交织的躯体在火的映照下,呈现出大块大块的红,如生物血管中奔涌的血。

    热烈,蓬勃,充满张力。

    这样艳美,这样妖绝。举手投足间又是这样的无望挣扎,充满生命濒危的脆弱。

    陈安娜常说自己不懂艺术,可这一刻,她分明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了,那种人类所发明出的浅薄言语难以描述的、艺术特有的灵性与神性。

    记忆里,面对滔滔不绝试图向她科普各类蝴蝶知识的初中邻班好友,她也曾推说自己对生命渺小又短暂的昆虫不感兴趣,根本没法记住它们之间的差异、习性,遑论那些复杂绕口的名称与花纹样式。

    然而此时此刻,陈安娜想,假如姜青妤是蝴蝶,就该是优雅曼妙的绿带燕凤蝶。

    假如是花,就该是扎根于悬崖峭壁缝隙间的蓝玫瑰。必须生长在最危险、最阴暗、最难以生存的地方,方能彰显出她那种最孤傲、最空灵也最怪异畸形的美与个性。

    不过,凡事都得适可而止。

    想起极寒纪录片中罗列过的人体室温数据,她掐灭手中的烟头,瞧准缝隙,一把拽住姜青妤的胳膊替她披上外套:“别跳了,要是你死在这,我会很麻烦。”

    姜青妤蓦地回头却说:“黎江……是一个妓‖女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先是一个被忽视的女儿,然后是都市白领……名牌、整容、花园餐厅……透支的信用卡。她成了一个妓‖女,最后才改名黎江。”

    “你在说什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找到她了!黎江!我找到她了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黎江是一个角色。

    陈安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。

    分明冻得唇瓣乌青,不知为何,这一刻姜青妤的脸上却浮现一层堪称幸福、兴奋的浅浅红晕。眸光流转,双眼熠熠生辉,竟也亮得惊人。

    演戏……真有这么有趣么?

    除了金钱和名声,人们乐此不疲地将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,短暂盗取另一种人生,究竟能获得什么?

    陈安娜不理解。

    当然也不至于批判。

    她不过是沉默地倾听着女人颤抖的尾音,看着那两只被生理性泪水泡红的眼角。平静地替对方一一穿戴整齐,临末了才问出一声:“你胸口的疤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介于锁骨以下、胸衣往上,靠近心脏的位置,姜青妤身上有一道贯穿身体的刀疤。

    当事人闻声收声,上一秒犹含眼泪、我见犹怜地诉说着感悟,下一秒便沉下脸,仿若一只被踩痛脚的刺猬,轻蔑而又冷酷的甩下一句‘跟你没关系’推开人,径自光脚走回帐篷。

    陈安娜低头凝视手中那条还没来得及交还的围巾。

    根据调查,从2013年到2015年,姜青妤的人生存在两年无论如何都打听不到的空白。

    或许与那道疤有关,或许没有。

    的确,这关她什么事呢?

    一个意外被卷入超自然事件的都市女性,和一个被哄骗、被利用、即将被作为祭品献祭给不知名生物的陌生人,她们的关系仅此而已。

    ——没必要节外生枝。

    陈安娜提醒自己,手一松,长长的流苏围巾随风卷起,转眼消失在夜色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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